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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三年春,我的阿公吳清登,趁著天色未明的清晨,躲過日本海防,摸黑和五個相約的同伴,合力將小舢舨推向大海,往日出的方向划去……

  『光復前一年,米國佮日本相戰,彼陣日本佔咱台灣,米國飛機每天飛來海囗落炸彈。當時,澎湖人實在有夠可憐, 有海未通討,有田未通種。村內的人,大漢細漢攏沒一嘴通食。想想沒法度,坐亦死,出亦是死,不如拼一條命,去台 灣載蕃薯籤返來飼母子。」一九九三年春天,阿公坐在山水老家門囗 ?說起五十年前的往事。

  『阮彼陣當少年,六人十二隻手,不眠不休,暗時看星,日時看日,一路搖到布袋‥偷偷給布袋人買蕃薯籤。滿載的 蕃薯籤載過黑水溝的時陣,暗潮流透透,阮拚命一直搖,一直搖,不敢休睏,一路搖到澎湖腳。遠遠看著澎湖的山頭, 目屎強強要流落來,趕緊燒三支香,謝天謝地,感謝媽祖婆來保庇。」

  『有的船就沒親像阮這福氣,蕃簽米載到海沙囗,就乎米國仔飛機掃射死。船頂布袋內的籤米攏是血,無通食的時陣 ,連血籤嘛吞落腹肚底……。」看著阿公滿佈溝紋的臉龐,我心裡試圖將他驕傲又哀傷的語調和澎湖地圖銜接起來,突 然間,發覺阿公在歷史中老去許多。

  阿公今年八十歲,就像大部份生活在島上,經過戰亂時代的老漁夫一樣,早已習慣了「朝頭暗尾」早出晚歸的勞動生 活。除了大風大雨外,三百六十五個日子幾乎都在海上浮盪。討海生活的忙碌身體,黝黑而壯實。

  童年,記憶中的清登公,不是在船邊補網,就是在岸邊找釣餌準備出海。每到夏季,當煙仔魚群隨暖流湧入山水海囗 時,守候在豬母山上的阿公,高高舉起雙手,用力揮動手中的黃斗笠,剎那間,海上的船手紛紛下網,岸上同時聚集了 男女老幼,全村大大小小,一起拉動魚網,直到太陽西落。在呼喝中,千萬斤的煙仔魚,堆滿了黃昏的沙岸,牽罟團大 豐收的情景,充滿著我童年的夜晚。

  隨著年歲慢慢慢慢成長,同齡友伴紛紛離鄉求取學業,找尋出路,我卻像孤零零的燕鷗飛過了家鄉一寸寸土地。

  曾經在冬春之間的清晨,跟著鑼炮喧天的赤崁船隊,前往姑婆嶼採紫菜。

  也曾在夏天來到的時候,站在七美島的高地上,俯瞰翠綠花生田間,一戶戶人家,大人帶著孩子,躲在牛車輪尾剝花生。

  秋收之後,蒙面女郎在季風初起的荒道邊,捲緊被風吹落的頭巾。

  在冬風呼吼的年尾,馬公港口的大輪船和飛機,載回一群群歸鄉遊子。

  冬去春來,島上四季,在春風中慢慢甦醒,無憂歲月,在點點滴滴的風島生活中,得到生命的養份……我看著、聽著,一步步走著。

  一九八六年,狂暴的韋恩颱風在深夜裡襲捲小島,港邊避風的漁船,一夜之間被撕裂成斑斑碎片,大東北客輪在破裂 的第四漁港裡浮浮沉沉。電線桿和大樹被連根拔起,殘肢橫倒在村落巷道間。那一年,哭泣的瞎眼阿婆,拾起地上散落 的老古石,一塊塊堆上圍牆,沙港老人的眼淚深深滴入了我的心底。而乾旱,隨著強風後的一九八七年來到澎湖。那一 年,親眼看著一排排來下及長大的絲瓜,乾枯枯地掛滿牆上,褐黑色的葉子幾乎要化成灰似的飄落;成功水庫的水位, 降到泥底,祈雨的白幡,在鄉間小廟無力飄動著。

  一九八八年,我離開小島,飛向外地討食,幾年間,在都市、風島來來去去之間,終於體會出離家的無奈,而思鄉的痛苦,日日加深。

  前年,回返老家過春節,發現長年貼在大廳牆邊的紅紙頭不見了,留下白牆面上四個撕下下來的紅角…… 『阿公! 牽罟的人名對佗去?」我驚訝地間阿公。「這幾年來,魚嘛毋知走去佗位?老人老的老,死的死,近來的少年家,連搖櫓放網嘛勿會,已經幾落年沒海通討啊!」阿公嘆一囗長氣,深坐在沙發椅上。忽然間,傷感像潮水一樣湧來。

  是啊!不在家的這幾年,什麼都不見了,門囗雪白的沙灘上,一道高高的防波堤阻隔了藍色的大海。山水村有了新建的漁港,煙仔魚卻不來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家鄉變得如此陌生,幼年時期,東山腳下,和阿嬤一起坐牛車去剝花生的砂田,也早已荒廢,留下阿祖的墳,和蔓蔓荒草,長年相伴。

  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群的觀光客湧上小島,摩托車隊像煌蟲般,呼嘯飛出市郊。

  從什麼時候開始,馬公街上,米糧店和書局,一家家收起;特產店和KTV ,一家家開張,建國戲院在什麼時候改成了 統領舞廳。

  從什麼時候開始,怪手騎上了險礁灘頭,險礁島啊,是千百年來,燕鷗的棲息地。

  案山的山被夷平了,二丁掛壁磚改變了海岸的風格。

  進士第的花窗不見了,片片掉落的紅瓦,碎裂在歷史的塵灰裡。

  從什麼時候開始,百年古厝變成了透天公寓的地基。

  老古牆上的花磚和門前石磨,被台灣來的商人搜去當古董

  變了,真的變了。

  一九九三年,報紙的地方版上,「有力人士」建議挖取玄武岩去台灣建北二高……

  一九九四年,我們的縣長,大聲說要興建賭場……

  遙想道光十三年,風島的大災荒,竟然悲從中來,無數世代以來,風災、旱災、兵亂連連的澎湖島,老百姓一代接一代活了下來,還有什麼苦,是澎湖人吞不下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心底燃起了害怕返鄉的念頭。思鄉的痛苦,轉變成童年的相思。

  一再錯過了採紫菜的季節,母親的頭髮翻白了,而一再錯過蜻蜒飛滿的夏季;秋祭的鑼鼓聲,聽來悲切,冬天的季風異常淒冷……

  害怕回家,越來越害怕回家,而腦海裡,揮不去的是那一片北風吹拂的原野,倒了又長的龍舌蘭和不死的仙人掌。 我的心,像春雨過後埋入泥裡的土豆種,在又荒又冰冷的黑暗裡,等待萌芽。

  好想聽,連溪公在媽祖廟裡彈唱悠閒的琵琶調。

  好想看清登公,在煙仔魚來時,再下一次網。

  夜深了。

  我想回家,去看看東衛阿婆揉捏雞母狗仔。

  我想回家,看雙頭卦的阿俊是不是長高了 ?

  赤崁阿姨,還記得我和她去揪章魚的夜晚嗎?

  大姑的番麥花,有沒有被南風採走?

  夜更深了。

  深夜的今晚,案山漁火是否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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