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人

相依偎的阿公阿嬤(吳清登和張玉盞),澎湖山水 ,1992  我那最會捕魚的清河公,從我開始學拍照,用鏡頭在他臉孔找尋焦點時,就從來沒有一張照片讓他滿意過。 每次看過照片,他總是轉身走進房間,在衣櫃裡翻出他四十多歲的大頭照給我,「汝看!以早的攝像師較嵹,會曉修像鬼(修底片),給我的臉修到光優優。」看著比著,就開始批評我把他的皺紋拍得太深,讓他變老了。

  這讓我從一開始就感到很挫折,還好阿嬤從來都不嫌我把她拍得太胖,她總是靜靜坐在阿公身邊,笑嘻嘻的對著我的鏡頭,任由我擺佈。這樣一胖一瘦的老夫妻,是當初磨練我構圖採光的好對象。每次我總是在阿公還很有耐性時,想辦法把他安排在受光比較多的位置,這樣,梢微曝光過度而變白的皮膚也許可以得到少一點的批評。
外公的背影(涂連溪),日本沖繩島,1995
  有時常常攪盡腦汁,想怎麼樣讓大箍嬤在削瘦身軀的阿公身邊,不要顯得那麼肥胖,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努力找尋角度,光圈從fl.2、f5.6、fll和f16,快門從1/500到1/30杪,都轉一轉、試一試,總想在快門葉片還沒關閉之前碰點好運氣。後來竟然讓我發現,因為緊張而稍微晃動的1/60秒快門可以讓阿公的笑紋看起來比較模糊一點。

  曾經想去買一個柔焦鏡片來美化阿公,也曾差一點就要買一個彩色廣告裡,神奇的變瘦鏡片來拍阿嬤。後來總是讓尤金.史密斯的黑臉礦工和陳文彬的柔焦美女在腦海裡交戰後才願意相信,「真實總是讓世界變得沉重」的道理。 在觀音亭拜拜的媽媽(張涂衛),澎湖馬公,1991

  八十歲以後的阿公大概是年紀大了,再也沒有力氣和我爭辯皺紋太深的問題,只是對我一直在外面四處亂拍,浪費太多爸爸的底片錢而嘮嘮叨叨。我從來就不想向他解釋攝影和紀錄有多重要,因為我知道,在一輩子以勞動養家的阿公那一代人的思想裡,努力去賺錢來填飽肚子,比花錢買底片,成天在外面「趖來趖去」還來得踏實吧!

  比起山水的阿公和阿嬤,早逝的外婆就沒有那麼多機會被我的相機折磨了。從小學六年級就擺在媽媽梳妝台上的外婆遺像,一直是我思念來春嬤的具實形體。那優雅的坐姿和微微的笑意,就像小時候看到的外婆一樣真實傳神,讓我發現相機真是一個奇妙的東酉。而外公,從小就疼我的連溪公,對我選擇了攝影這樣奇怪的人生方向,一直都沒有表示過任何意見。他曾經給我一部NIKON FE相機, 也曾經陪我到日本沖繩島參加攝影展,和我一起在會場掛照片,為我做日語翻譯。那一年,我看到阿公的背影,那挺直的臂膀和堅定的雙腿踏在陌生島嶼的海岸時,彷彿看到年青時代,勤勞、堅強,常常牽著腳踏車橫越險礁,渡海到大小離島賣釣魚絲線養家的連溪公。 爸爸和他的糖霜丸(張再上和張金寶),台北,1994

  如果有人問我,為什麼沒有放棄這條走起來漫長遙遠、「脹未跑餓未死」的攝影路,我想,那一定是外公體內堅毅的血液,流經媽媽的身體傳給了我。

  我的媽媽和爸爸,兩個老實的生意人,從我一開始玩相機就沒有反對,也沒有贊成過。或許是從我學生時代數學考零分時,他們就認了吧。現在,身邊的六個孩子都離開他們,各自奮鬥去了,留下一個空空的家和爸媽相伴。我開始有一點理解這幾年為什麼爸爸變得那麼愛打麻將,而媽媽在星期三的晚上總是像個認真做作業的小學生一樣,戴著老花眼鏡引氐頭在爸爸的辦公桌上研究六合彩明牌。
小弟和他的最愛(張玉璜,郭洵清),澎湖馬公,1994
當我從鏡頭窺見他們因為生活操煩而疲憊時,內心感到深深的愧疚。每當假期從台北回到澎湖家裡,我還是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晚上睡覺時,喜歡窩在爸媽的中間。爸爸的枕邊故事,是我通往眠夢的入口﹔媽媽溫熱的體溫,讓我記起孩童時代,常常膩在阿公阿嬤、外公和外婆眠被中間那個幸福無憂的我。
相親相愛的二哥一家人(張貴榕,張顏錦珠,張亞慈,張金寶),澎湖馬公,1993
有時候,或者可以說在運氣好的早晨,還賴在被窩裡的我會被悉悉索索的聲音喚醒,我半張著惺忪的睡眼,看著媽媽一腳站在地上,一腳踏著床緣換衣服,溫暖的初陽透過東南邊的窗口,勾勒出母親那雙沉殿殿的大乳房,懷過六個孩子的肥厚身體,都染上了一片金黃色的陽光。就是這個動人的大地之母的生命泉源,哺育出張家和徐家的後代,讓我再也不用煩惱找不到練習拍照的對象。 當孩子一個接一個從嫂嫂和姊姊的身體出生,我的快門從此追趕不上寶貝們成長的速度。
看著姑姑的小米(張羽),澎湖馬公,1991  五歲的張詠捷,澎湖

● 原載於1996/5 IMAGE影像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