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的海岸


  去年夏天,在海邊撿到一個木頭做的紅色供盤,那是祖母時代用來盛裝水果餅乾供奉神明的器物。 撿起它的時候,脆弱的盤緣一角碎落在手中;風化褪色的紅漆片片剝落, 一個讓任何人看了都不會想要的盤子,我卻像看到寶貝一樣緊緊抓著,只為了一道傷口, 像怪醫秦博士那張破碎臉上的一道傷口,激起了心中無限的湧動。

  撫摸著那曲曲扭扭的傷痕,木片和木片接合的邊緣, 一個個用鑽子鑽出來不規則的小洞透露著點點滴滴的過去,當初那個買盤子回家的老人, 是多麼珍惜這個供盤,在跨海大橋還沒跨過西嶼島的時代,這應該是老人搭船到很遠的地方買回來的吧?! 盤面的光澤隨著久遠的時光早已褪去,盤心溝槽磨到幾乎看不清線條, 不知陪伴老人渡過了多少個初一十五、多少個清明冬至,用了很久很久以後, 用到盤面的一角裂開了,老人還是捨不得丟棄,竟然用鑽子,用銅線,像縫補衣服一樣, 一針一線穿過黑洞,把斷成兩片的木盤子縫合了起來…..。

  銅線和木頭的組合看起來很怪異,用這麼破碎好笑的盤子裝四果、菜繭來供奉神明祖先, 土地公看了也會笑吧!但一定不是笑老人寒酸,而是因為看到老人的勤儉質樸而心生歡喜。

  老人的心到哪裡去了呢?被風吹走了嗎?是浪捲走了嗎?為什麼上一代老人的心沒有傳給我們? 是時代改變了,還是喝太多牛奶的我們這一代,沒有從母體吸吮足夠的養份,忘記了久遠以前善美的心。

  撿起盤子的地方,是廢土和破牆磚瓦、水泥塊、空心磚堆成的山丘, 老人的神龕也在這裡一起被遺棄,神鷹從龕頂滾落,斷裂的翅膀沾染了泥灰, 烈日摧殘著杉木的餘香,關老爺和周倉關平的玻璃彩繪也成了廢土的一部份。 從這片高低起伏的人造山丘看向大海,強光下刺眼的白色保力龍碎塊在浪沫邊緣浮浮沉沉, 廢棄的電冰箱、洗衣機、電動玩具、摩拖車、魚網、電纜和保特瓶堆疊成世紀末的海岸。

  我們的海岸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垃圾場?浪花看起來為什麼不再那麼動人? 遠處銀合歡的枝葉為什麼長出那麼多紅白條紋的塑膠袋?究竟從哪裡來的那麼多那麼多垃圾? 從台灣來的?日本來的?還是美國來的?現代人的生活,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為什麼我們的生活永遠覺得不夠不夠不夠?

  走著晃著,腦海裡恍動的盡是一片空白,掛在肩上已久的相機好像也失去了心情。 我緊緊握著盤子,撫摸那道銅線和木頭癒合的傷口,眼淚幾乎要掉了下來,啊! 阿嬤那個時代澎湖人最美的心是不是都隨著老人家入土了?! 990511

 


歡迎光臨

1998 澎湖二崁



〔回筆記頁〕〔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