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頭路的日子


 

  農曆三月,一場大雨過後,二崁村裡的歐巴桑們,有的拉牛拖犁,在潮溼的泥地裡耙整出一欄欄溝渠, 有的手挽交籃沿著溝底撒落土豆,有的打起赤腳踢踏土泥掩埋豆種。微弱的北風吹送大地剛剛甦醒的氣息, 閒聊聲、笑聲不斷的空氣裡,流盪著新翻土地的潮溼氣味和青草鮮香。地面濕重泥濘, 黃牛在女人的籐鞭和「嘿!嘿!嘿!」的吆喝前進聲中不停地喘著氣。我努力調動鏡頭, 讓自己盡情地融入春耕的節奏裡,鞋底的黏泥也越來越重。突然間,在充滿律動的觀景窗裡, 一個頭包花巾的歐巴桑停了下來,伸手遮去臉孔不再讓我拍照, 用很嚴肅的語調說「若無予我錢就毋予汝翕!」。 剎那間,春播的熱絡氣氛急速凝結,歐巴桑們的話題轉而集中到我身上, 她們不相信有人可以像傻瓜一樣,一直花自己的時間跟金錢來拍照, 〔她們相信來到村莊的我絕對是有目的的,一定是要把她們拍成相片拿到馬公街上賣錢。〕

雖然進出村落已經一年多,歐巴桑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開始懷疑我來拍照的動機。 這讓我想起剛剛回到澎湖,摸索著回歸母文化的那段跌跌撞撞的日子。 有一天,在池西村的古厝裡正準備請教九十多歲的老阿婆,看起來溫和親切的阿婆一開口就問, 「汝是在食什物頭路﹖」我毫不考慮地回答,「這陣無頭路,來請教老人是我家己的興趣。」 一聽到我沒工作,老人就好像看到怪物一樣,歇斯底里地又吼又叫,把我從客廳轟出去, 地震般的叫罵聲幾乎要把屋頂蓋掀開來。沒有任何解釋機會的我,像縮頭烏龜般跨出門檻, 懊惱的離開了池西村。

  我實在不能理解老人為什麼會那麼害怕,但我如何去跟老人家以及歐巴桑、歐吉桑們說我的興趣就是我的工作呢? 我又如何去跟他們說記錄日漸消失的海島文化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生活的全部呢? 我無法解釋他們為生活所作的一切對我有多大的意義以及吸引力,我更無法解釋為什麼願意放棄工作, 做一個「無路用」的閒人,一天到晚只會揹著相機在村落裡遊遊盪盪、四處拍照、問東問西。 因為在他們生活裡,從來就沒有「文化」這兩個字,而他們辛辛苦苦播下土豆、蕃薯, 四季循環的雨水、潮汐、南風,初一十五、清明、七月半和冬至祭祖敬天就是海島的文化。

池西村阿婆的叫罵聲也讓我驚覺到,現實生活裡,「頭路」除了具有薪水的實質意義之外, 似乎還賦予了人存在的價值。我冷靜的仔細想想,也對,現在的社會這麼亂,報紙上、電視新聞裡, 每天都有人被騙,對一個單純的鄉下老人來說,像我這種來路不明又沒有頭路的人,的確是有點可怕。 既然人們只相信有頭路的人講的話,而且為了讓我的記錄工作可以持續進行,想來想去, 終於想到有時候學校會請我去教攝影,好吧,以後出門萬一有人問起,就說我是老師, 在學校教攝影的老師。

  後來,每到外地被人問起,「我在學校教攝影」就成了我避免尷尬的方便回答。 一直到去年五月在望安島尋訪長者,花宅村的中年男人一見面又問, 「汝是在食什物頭路﹖」當他聽到我的回答後,卻很不客氣的說, 「騙肖的!這陣亦毋是放假,老師怎會通出來這趖來趖去?」說完就問東答西,指南說北, 再也不理會我的任何詢問。

  其實我並不想騙人,多年前,當我在台北工作的時候, 鄉愁一直牽引著我在都市和海島之間來來去去。在前途與思鄉的掙扎裡,我選擇離職返鄉, 因為我不想像東飛的鴐鵻鳥一樣一去不回返,更不想像南游的烏魚一樣遠走外鄉吐卵, 最後才拖著一個空空的軀殼返鄉;我想在生命力最豐沛的青壯年華回到最愛的家鄉做心裡最想做的事, 我想要明白阿公說的「六月立秋緊丟丟」的真意,我想要瞭解潮汐與「孤星」之間的關係, 我想知道章魚出沒和雷電之間的祕密,我想聽路邊賣藥草的阿伯講吳府千歲撒豆成兵的故事, 我想去看初一、十五前夕,城隍廟裡的老廟公數十年如一的叩鐘擂鼓, 我更不想錯過冬至日好看又好吃的菜繭包和雞母狗仔,還有鑼鼓香氳籠罩的元宵夜裡, 炮聲轟隆的迎神繞境儀式中,那神人緊密相繫的交融氛圍……

  「世間就是錢在做人,是安怎毋去討賺?」除了父母、親戚朋友不停止的懷疑和質問, 我什麼都沒有,沒有頭路,沒有固定的收入,但我的心卻愈來愈篤定,在島上四處探訪的步伐也愈來愈踏實, 我的腳就像土豆的根一樣,安穩伸入這片不算肥沃,但卻是我深深認定了的鹹水地。

 


正月十五元宵暝

1998 澎湖外垵



〔回筆記頁〕〔下一篇〕